祖父去世三十八年了。在这三十八年中,我曾无数次地想起他在世的一些事情。随着年岁的增加,对祖父的回忆非但没有减弱,反而愈来愈频繁、真切了。
祖父的晚年是在寂寞、孤独和饥饿中走完的。有感于此,每想起这些事,我的心情总是有一种难于言说的沉重。
我常想祖父他们能看到今天的生活该有多好。
那是一九六零年深秋的一个傍晚,我在学校接到了伯父寄来的一封信。晚饭后,独自一人来到教室,悄悄把信拆开,啊!祖父去世了!外祖父也去世了!眼泪一下模糊了双眼。“……念及你祖父一生,为人正直,对人以诚,办事以公,严于律己,勤奋事业……这些好的品质都是我们应于继承的……”。祖父死了,外祖父也死了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!我两行热泪涌了出来,顺着双颊不断地流,泪水打湿了信纸。
那一夜,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。两位老人的往事一一浮现于眼前。思绪延伸得很远很远……
祖父教了一辈子书。一生淡泊。从我记事起,祖父就在外地教书,平时多看不到他。即使节假日回家来,也多与大人说话,很少顾得上我们小孩子。所以我们对祖父即尊敬又有点怕。
祖父每次回家,都会有很多人来看他。除本家的人以外,村里还有不少人前来拜访。我朦胧地觉得,祖父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人。听说祖父自幼就酷爱读书。当时家境不好,兄弟姐妹又多,祖父上学并能坚持下来全靠自己勤奋。他很小就一人离家,到很远地方去上学。一次在外地生了麻疹,起初家里不知道,后来知道了也没人顾得上去管他。异地他乡,只身一人,听天由命,任凭疾病折磨。幸亏年轻,体质好,全凭着自身的抵抗力,顶了过来。但病愈以后却落下了残疾。据说,祖父生病期间,也不肯停止学习。病稍好些,就开始躺在床上读《史记》。祖父刻苦读书可见一斑。
后来祖父开始教书,他在很多地方教过书,还见过一些名人,如著名诗人闻一多,国画大师李苦禅,他都见过。三十年代李苦禅还为祖父画过一张画。画中有一只老鹰,雄视于山岩之上。老鹰画得足有老母鸡那么大,这幅画一直挂在家中的。后来由伯父带到武汉,可惜“文革”中被红卫兵抄走,至今下落不明。
祖父有很多朋友,多数都是教师。有一段时间我和弟弟随祖母到寒桥中学与祖父住在一起。有一位马先生,是祖父的挚友。马先生夫妇俩都是教师,文化修养很高。家风之淳厚,家教之文明常为祖母称羡不已。解放后。马先生一家到了山东齐鲁大学供职。两家人仍然保持着联系;另有一位岳先生,很有艺术修养。记得他的门前种了两畦“洋马齿菜”(太阳花)。在明丽的阳光下开着一片艳丽的小花,非常美丽。我和弟弟常去玩耍。岳先生很喜欢小孩,听说我会画画儿,便把我叫到他那画画儿。许多年后,他来信还问:“绪文还画画儿吗?”
祖父的朋友都很有学养,温文尔雅,待人热情厚道。他们在一起吟诗论画,讨论学问,议论时政。十分风趣、幽默。
祖父教书一贯严谨、认真,深受学生们爱戴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几个小孩玩耍,跑到了寒桥中学一个教室后面。一抬头,见教室里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正是祖父。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祖父讲课。令我们小伙伴惊奇不已的是,教室里除了祖父的声音以外,学生们都鸦雀无声。我看到祖父讲得那样认真、投入。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。他不像是在讲课本,而是在讲自己的一种思想。祖父身体瘦弱,然而此时说话,一字一句,有力而清晰,感染着每个人。此一情节,在我的记忆里,至今清晰如昨。祖父教过的学生很多,可说桃李满天下。在老家时,就时常有人登门拜访。都自我介绍说是祖父的学生。至今,许多人,说起祖父来仍按捺不住浓浓的师生之情。本村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教师,当年曾跟随祖父求过学,回忆起当年的生活,他仍然感动不已。至今他还能背诵出祖父写得一些文章。一次弟弟回老家探望,这位老人,特地笔录下祖父生前的一篇文章相送,留作纪念。三十年后,我在四川遇着一个人,他是一位领导,听说我是山东省寿光县青邱村人,他就向我打听祖父的事。原来他也是祖父的学生。并声称解放战争期间,还曾在我们村住过。说起祖父,他的敬仰之情,溢于言表:“刘老师的样子,我一生都忘不了”。这诸多情结,更加深了我对祖父的认识。
祖父是个普通的教师。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。也很关注后代的教育。在他的倡导影响下,我家乃至这个家族,人人都崇尚文化,年轻一代都认真读书。形成了一种很浓的读书学习风气。这种读书之风,远近闻名。并且形成了一个传统:不论哪个孩子,只要肯读书上进,大家伙都来扶持。父、兄自不必说,伯伯、叔叔也都鼎力相助。
我家是农村,祖祖辈辈在农村生活,只有少数几个伯伯、叔叔在大城市里工作。为了把孩子们培养成人,只要小孩子自己肯学习,总是尽量想办法把他带到城里上学。伯伯叔叔对待他们也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培养教育。
学习好,在这个家庭中总是得到特别的尊重。
一般来说,祖父对子女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。他不轻易批评人,但批评起人来也很严厉。所以,晚辈们都有点怕他。但也有与一般的长辈们不同的地方,他在严厉批评中都是讲道理的,批评之后,总是转化为温和地劝导,以至沟通。使人更多地感受到长辈之爱。这种事我多次看到。祖父到了晚年,就更是慈祥多于严厉了。
祖父与我父辈之间的关系,也颇令我兴趣。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浓厚的文化底蕴上的父子(女)关系。这种关系即有严厉的一面,又有极为平等的一面,尤其子女们长大以后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一起讨论学问的情形。这时的祖父语调平和,丝毫也不见长辈的威严,倒像是平等交谈的“学道同好”,那种认真的神情,那种商榷的口气,令人难忘。
祖父的这种平等态度,丝毫也不影响他的威信。相反,晚辈们对他更尊敬了。每次节假日祖父由外面回来,我看到伯父等总是向前搀扶,虔诚自然,孝谨备至。家中其他人也是这样。这些事,从小就深深地印在我们心中。祖父到了晚年,特喜欢人,尤其喜欢孩子们。
寒假到了,祖父由学校回到家中,教我和弟弟读唐诗,写毛笔字。他采取的办法是, 把唐诗写成字帖,让我们照着写大字。连写带读,一举两得。在老家北屋东边一间的炕头上,摆一张炕桌儿,铺纸挥毫,给我们书写字帖。这时,家里的人围坐一旁,屏息静气,注视着祖父的笔锋。一首首优美的古诗从笔端流出:“细草微风岸,危樯独夜舟。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……”。此时窗明几净,整个房间充溢着严谨、温馨的书香气息。
祖父不仅教我们读古诗,还给我们讲故事。如《凿壁偷光》、《囊萤照读》、《悬梁刺股》等古人刻苦读书的故事,勉励我们好好学习。他还给我们讲《三国》,讲鲁迅先生的《阿Q正传》,讲童话故事,如《虎大哥和蟹老弟》的故事……这些充满了情趣的动人故事,经祖父一讲,总使我们久想不忘。讲到滑稽之处,笑得我们肚子直疼。过了好久了,一想起来 还是想笑。祖父还爱唱京剧,“我好比笼中鸟,有翅难展……”还有《三国》戏。祖父唱得实在谈不上好听,然而那么动情。他好像不是在唱戏,而是借以倾诉自己的心声吧。我见过,他一个人的时候,吟唱到哀伤之处,怆然泪下的情景。我想,祖父喜爱京剧,可能是更喜爱剧中的历史人物。在那里,他也许与先世的知音相遇了。祖父的内心世界肯定是极其丰富的,他一定是在感慨人生吧。
一九四八年,解放战争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大地,我的家乡也解放了。祖父目睹了解放
后国家发生的巨大变化。社会秩序迅速恢复,人民政府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运动。他尤其佩服共产党的气魄,在很短时间内,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,即被扫荡干净。同时,他也理解新政权建立之初,政府所采取的一些激烈的革命措施。
解放后,他看到了人民得以生息,国家呈现欣欣向荣之态。他深受鼓舞。感觉到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很有希望。
不久,祖父受聘到“昌潍专区第一中学”教书。这是专区一所重点中学。他全身心地投入了人民的教育事业。由于工作成绩突出,很快便受到校方领导的重视,继而被推选为昌潍地区文教界代表,到省城参加“山东省各界人民代表大会”。此后,校方对祖父不仅在事业上大力支持,在生活上也十分关照。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校长夏加先生。他是一位性情豪爽,思想开明的共产党人。颇有礼贤下士、虚怀纳言之风。他对祖父敬重有加。校方大事,每每都来征求祖父的意见。祖父也是推诚相见。每次都诚恳地毫无保留地提出自己的看法,有时甚至是批评。有那么一阵,学校的工作出了点偏差,教师中议论纷纷,却无人敢公开提意见。祖父见状,深为学校工作担心,出于改善工作,便直谏校方。会上,他毫不客气地向校领导提出意见,语惊四座,颇有激愤之词。会后,祖父又有些后悔,感觉自己言词过于激烈,对校方领导有失尊敬,担心会得罪领导。但校方非但没有对祖父不满,倒是后来夏校长主动前来与祖父交换意见。他首先肯定了祖父的动机,认为祖父的行为是出于公心,是对学校负责的表现。校方准备立即研究解决。事过之后,夏校长不但没有疏远祖父,俩人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。领导的优容雅量令祖父感动。后来祖父回忆说:“夏校长这个人,是共产党的一个优秀干部,襟怀坦白,为人正直,有水平。这样的领导极为难得”。后来他们成了极亲密的朋友。解放初期,祖父正是从夏加校长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共产党人的胸怀和作风。这使祖父从感情上与共产党更近了。他多次感慨,在中国历史上,从来也没有一个党能像共产党这样光明磊落,为人民办事的。
可以说,祖父对共产党的进一步认识,就是从夏校长身上开始的。后来祖父和夏校长结下了很深的友情,祖父年老退休时,夏校长曾一再挽留。数年以后夏校长调往北师大供职,没断了与祖父的书信来往。还曾多次邀请祖父到京一住。
在这一时期,领导的信任,同事的尊重,师生的情谊,使祖父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人生暖意。
昌乐东郊,吴家池子,“山东省立昌潍第一中学”位于一座小石山下。校内绿树成荫,石砌的校舍井然有序。校园内有一清泉,涓涓泉水汇成一汪清池,然后又流入一条小溪。池水清澈涟漪,小溪流水潺潺。一如这幽雅的环境,校园内也荡漾着浓浓的文化春风。
这一时期,想必是祖父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。
后来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故,一次回家路上,马车猛然颠簸,祖父从车上摔落下来,不幸摔伤了腿。从此在家养病。暮年腿伤,对他是一次很大的打击。不但无法返校工作,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。此时的心情,如同他吟诵的诗句一样,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。”其间夏加校长和其他的学校领导,曾多次到家看望。
祖父在家养伤一年多,后来又返校工作了几年,后终因年老有疾,工作已力不从心。自己提出告老还乡。当时国家还未制定正式退休制度,校方从优给予了一次性的补贴。祖父生于农村,熟悉农村,对农村有很深的感情。晚年,他恋着田园与故土,回到了故乡。结束了教书生涯。而这时我和弟弟跟伯父离家去了济南,见祖父的时候也就少了。
祖父告老还乡以后,作为民主人士还被选为县人大代表。
祖父喜爱农事,向往“种豆南山,采菊东篱”的田园生活。在田间劳作,与乡亲们话农事,都曾给祖父不少慰藉。这里有一段值得追溯的人生交往,那就是祖父和我外祖父的友谊。外祖父是个典型的农民,他不识字,但却很有智慧,精通农事,又办事公正。在村上享有很高的声誉。直到如今,我每次看到电影或电视上出现的那些聪慧而慈祥的老人形象,就不由地连想起外祖父来。当年他最喜欢同祖父聊天,他认定祖父是个有学问的明白人。别看他不认字,但特别愿听祖父说古论今。他常说:“和亲家聊天,心里就觉着明白。” 据我母亲回忆说,当年两家结亲,就是因为外祖父看好了我们这个读书有文化的家庭。祖父与外祖父,两人从来都是亲家加朋友。外祖父每次来我家,从不空手,而且常常带来一些时鲜礼品,比如自家池塘里产得新鲜莲藕、鲜鱼什么的。都是挑选最好的。祖父则置酒相酬,亲家朋友,相对小酌,颇有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的情趣。
然而农村毕竟是农村。生活艰苦不说,时间长了,与外界隔绝,却使他倍感寂寞与孤独。外面发生的事情,他渐渐不了解了。记得我放假回家,祖母就告诉我:“你爷爷现在拿到你们写得信,有些地方读不懂了”。事实正是这样,外面社会日新月异,偏远的农村如何能跟得上?就连当时教育界最流行的一个词--“又红又专”,祖父也不知是何意思了。更不要说农村里找不到一个与其谈论学问,唱和诗词的人了。他在一首诗中写道:“回忆平生最乐事,相逢知己话短长。”然而此时,“相逢知己”何其难哉!
五十年代下半期,国内形势骤变。“反右”斗争以后,全国兴起了“人民公社化运动”,广大农村都纷纷成立“人民公社”,并轰轰烈烈开展“大跃进”、“大炼钢铁”运动。本来相对平静的农村,一下被搅进了政治运动的漩涡之中。正常的农事打乱了。从没见过高炉是何物的农民,也动员起来“大炼钢铁”。农业上,大搞“试验田”,提出的口号是: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!” 在狂热的政治鼓噪下,虚报浮夸之风甚嚣尘上。各地纷纷报出亩产粮食一万斤、五万斤、十万斤!
说到这里,想起六二年我回老家时,村里流传的一个故事。五九年冬,村支部书记刘XX被召集到公社开会,估报第二年小麦的产量。会前,已给他打了招呼,要他“解放思想”,要他大胆地报。这位书记是个老实人,他想了又想,报了个“亩产小麦”八百斤。照当时的条件,亩产四百斤已是丰收,亩产八百斤,翻了一翻,只有“大胆解放思想”才敢说出这个数。然而,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个“指标”远远达不到上级的要求。原来,他到会之前,人家早已把产量报到一万斤了,有的还报了几万斤。这次开会他来得迟。不知道人家“解放思想”的水平,结果,他一下成了“右倾保守分子”的典型,对“右倾保守分子”的惩罚是,大冬天,扒掉棉衣,光着膀子,到院子里受冻。十冬腊月,寒风呼啸,在院子里冻上一个钟头,再拉进来问亩产多少?他想了想那就报二千斤吧。仍不过关!拉出去再冻。反复数次,终于昧着良心报了个“高指标”,才勉强“过关”。会后,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自己究竟错在哪里?满肚子委屈加上一夜挨冻受惊吓,回到家中,一病不起,不久便去世了。
口号归口号,口号代替不了现实。由于农民无法正常从事耕种管理,浮夸之风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。所以来年粮食实际收成,只有一百来斤,有的甚至无收!然而报给国家的数字又是如此之高。国家根据上报数子征收“余粮”,结果把农民所得全部上交也远远完不成国家的“统购”任务。两手空空的农民,“丰收”过后不久,便开始挨饿。
这种乱像,祖父他怎么也弄不明白,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!他常念叨:乡下闹成这个样子,难道中央就不知道吗?
生活的艰辛,精神上的巨大困惑,一天天在吞噬着他的身体。
科学规律是无情的,失去理智的政策终于酿成了一场全民的大灾难。全面饥荒时期来临了,令中国人“谈饥色变”的大饥饿迅速蔓延到了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,农村尤甚。
一九五九年暑期,我和弟弟参加完高考,回到老家看望祖父,他已卧病在床。我们回去,他很高兴。他仍然关心着国家的形势。向我们打听外面的情况。诉说家中这些年发生的事情。一向谈吐严谨的祖父,此时像变了一个人,仿佛有说不完的话。有感于我和弟弟考上了大学,还为我俩写了诗。内容是祝贺我俩考入大学,并感慨我和弟弟是“文者学了武,武者学了文”。因为我从小显得文静,取名叫绪文,却考取了工科大学;弟弟从小武悍,取名叫绪武,却考取了文科。(可惜诗稿我没记下来)。他的床头有一个本子,上面已记了很多诗,都是躺在床上写得。其中有一首与我印象最深,诗中写道:
缠绵病榻二百天, 纵然得愈身已残。
闻说村郊多菜圃, 黄绿只在想象间。
平生本自乐田园, 因赴教界未得闲。
遥想晚年得夙愿, 哪知素志化云烟。
躺在床上仍然憧憬着田间劳作,向往着大自然。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晚年命运的无奈。但最令他痛苦的还是农村形势、家人的处境以及他理想境界的完全破灭。那几天我们尽量守候在他的床前,倾听他的诉说,他的焦燥和苦闷,溢于言表。他开始哀叹:社会这样乱,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?的确,祖父的晚年已找不到一处避世的桃源。
后来农村形势进一步恶化,粮食严重短缺,祖父晚年所面临的除了孤独、病痛,还有饥饿。
一九六二年夏,我又回到老家,此时的农村已满目荒凉。以前回到老家,村子里看到的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,如今树全砍光了。到处露出破屋断壁。劫后余生的人们,衣衫褴褛,枯瘦腊黄,蓬头垢面。人们的相貌都脱了样。我走在街上,熟人相见,竟一个也认不得。这时一个人走上前来招呼我:“怎么,老同学也不认了?”我这才猛然认出,这个前来说话的人不是别人,竟是我童年一起长大的伙伴——刘绪亮。他除了声音和动作没变以外,其他我已全然认不得了。向前搭话中,只有从他的眼神中还能让我想起他以前的模样。
由于饥饿,村子里,一个个干瘪委缩的驱体像灰色的影子那样走来走去,人们除了想吃东西而外,什么欲望都没有了。
这次回来,祖父和外祖父已相继故去,再也看不见这两位老人的身影。
三婶和母亲回忆说,五九年秋后,农村生活愈加困难,从公共食堂领回的汤菜,根本就吃不饱。入冬不久外祖父先去世了。消息传来,祖父很是伤心,一遍遍地说:“再也没有人来床前看我了。再没人前来看我了。”外祖父死后,祖父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了挽诗《哭国宝》(外祖父的名子叫魏国宝)。
六0年入冬,形势更加严重。不久便没有了口粮,更可怕的是,家家户户都断了粮!想到外边讨饭都讨不到,可到哪儿去活命呢?饥饿的人群象疯了一样四散外逃……这一时期,村上不少人相继故去了。
伯父在武汉测绘学院,听到老家这个可怕的消息,心如刀绞,但也没有办法。伯父只有从自己的口中尽量省出一点粮票寄回去,半途还常被窃走。家里难于收到。那时全家人都尽量保着祖父。祖母饿得不能动了,还不忘省出来给祖父吃。然而祖父看着大家挨饿,他又何曾吃下,“你们吃吧,你们都饿死了我也活不成啊!” 他反复说着。
饥饿之苦,衰残之累,后来他沉默了,只有眼角流下的泪水。在一个晚上祖父静静地离开了人间。走的时候竟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祖父去世之后,他生前写下的诗和日记,都整齐地放在枕头一边。都是他在最后几日亲手整理的。据说,既使在最后的一天,祖父仍十分清醒。
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祖父的藏书。他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,一生爱书,喜欢藏书。我很小就记得家里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是专门藏书的。有时我跟在大人的后面,悄悄地溜进去。靠屋子两边是两排大方格壁橱,上面全都摞满了书,顶天立地,连大人从上层取书都需踩着凳子。祖父退休之后,可能在感情上仍系着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教育事业,所以他决定将自己心爱的藏书中的大部分捐给了学校。少部分被家人带出。剩下的,在祖父去世之后,在后来的“文革”中,全部焚烧丢失殆尽,包括他晚年躺在病榻上写得诗、文。
每当追忆起这些沉重的话题来,我心中都很难过,以至不忍下笔!
今年,是祖父诞辰一0五周年,仅以此文祭之。
附记
▼
二000年,为纪念祖父,他当年的学生联合起来,在故乡—— 青邱村南边修了一座纪念碑,以纪念他们恩师。碑文如下:
刘玉轩先生纪念碑记
刘玉轩先生名子珂,号愚轩,1893年农历7月20日生于寿光青邱村。先生自幼颖悟,六岁即到私塾求学,勤奋刻苦,深受业师钟爱。“维新变法”,新学兴起,先生于1910年入县立高等小学堂学习。在班中年龄最小,但学绩优秀,誉满校园。1914年,先生考入鲁北最高学府——山东省立第四师范本科深造。经常在校刊上发表文章,以史论居多,寓意深刻,文笔犀利,被师生誉为“深谙太史公笔法”。其散文感情真挚,文采动人,《青邱形势》一文当时曾被少年学生作为范文诵读。1921——1926年任四师附小教师、主任。1927年转本县高等小学任教两年。自1930年起任山东省立济南女子中学教师、事务主任、图书馆主任,直至“七七”事变。其间,某商人欲行贿于他,为先生严词拒绝。1937年,抗日战起,先生曾与有志之士组成抗日武装,不久被他部兼并,枪支没收,人员遣散。为此先生慨然对贫困农家丧失枪支者予以补偿。之后先生在本村义务办学,使广大失学儿童重得读书机会。以后许多学生得以深造,并有所成就者,皆谓功归先生当年给奠定的良好基础。1940——1948年春,先生在山东省立寿光简师、十五联中、寿光初中任教兼事务主任;廉洁奉公,口碑载道。1948年家乡解放,先生是地主家庭,主动带领其子弟给贫苦农民送粮送物,多次受到民主政府表扬。旋即应聘于省重点学校——昌乐中学。其间,抗美援朝捐献、认购公债等无不名列首位,并自愿将家藏《石刻十三经》、《山东通志》等珍贵图书共同30余函捐给该校。1950年二月,先生被举为昌潍专区教育界代表,出席了山东省各界人民代表会议。先生除教课以外,还为校方出谋献策,不遗余力,深受夏加校长的信赖和全体师生的爱戴。1954年八月,先生年逾花甲,且体弱多病,离职回家,于是相继被选为寿光县人大代表、县人委委员、常委,直到1960年农历八月20日逝世。
先生毕生从事教育事业长达30余年,主讲文史。由于功底深厚,幽默健谈,讲课投入,声情并茂,听课者如沐春风。先生毕生忠于职守,重公轻私,事亲至孝,敦睦兄弟,和睦乡里,信诚交友,关爱后生,几乎一切传统美德俱在先生身上体现出来。尤其是作为一个旧知识分子,先生思想进步,热爱共产党,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,实属难能可贵。先生晚年身居农村,仍关心国家和民间疾苦,弥留之际犹寄希望于改革。
此次为先生立碑之举端赖在乡诸同学倡议策划经营。余虽忝列门墙,惜幼年离乡,亲受先生很少;幸先父(刘和亭)与先生长期风雨同舟,相交甚厚,经常以先生道德文章、高风亮节教我,印象极深。先父谢世台岛,以不能躬身撰文致敬为憾。近悉是役在青邱村委及乡亲们大力支持下指日告成,遂欣然为之记。
学生(教授、外交学院原副院长)石磊(刘冠文)撰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