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
杨恩源,寿光中学十五联中时期初中1级、高中1级学生。退休前任台湾省台北市警局督察。现移居美国,常住加州圣落西市。
回忆我的中学母校
节选自杨恩源《雪泥寸缕——一个流亡学生的札记》
一、县立中学复学记
1939年春,原县立中学(寿光县立初级中学)因敌人占据城区,停办已有年余。由地方热心教育人士倡导在乡间召集附近学生复课,由刘和亭先生任校长,负责筹备,几经努力,在贾庄觅得三间教室,开始招生。第一梯次招收了约三十余名学生,经测试后,随即开课。
距家较远的几个学生,转住亲友家中,我临时住在了北洛镇的二姑父家。两个月后,在张家庄找到一间房屋,是属于刘冠文同学舅舅的,我和刘同学即搬入同住。三个月后,再找到正式寝室两间,一间是女生宿舍,另一间男生宿舍住有六、七人。
初中各科课程,虽然按照原来课程表排列,但是没有课本,收集原县立中学课本,由同学们写钢版油印或交印刷店用石印、装订,动物、植物、生理卫生等各科课本由我抄写,英文、数学各科由傅士枚同学抄写,各科目多由过去县立中学教师教授。就这样很顺利地读完了一学年的两个学期。
次年春季,学期开始,又招收一班新生约四十余人,两班同时开课,由地方人士协助新建了三间教室,也修了一个简单的体育场,这个安静的小村庄,骤然间热闹起来。
二、记两个难忘的无头案
自从县立中学复校,至改制为省立联合中学,其间有两位深受学生们敬重的老师遭受了残酷无情的暗杀。一位是教授公民课程兼训育主任的王梓材老师,另一位是教授数学兼教务主任的李龙泽老师。他们两个对县立中学复校改制有诸多贡献,教授课业也是谆谆善诱,认真负责。在当时可说是强烈爱国的知识分子。在短短一年之内都被惨杀。究竟是什么人杀害了他们,为什么向他们下此毒手,是公敌?还是私仇?由于当时复杂的时势环境,尖锐的派系斗争,竞无人能揭开这两件惨案的真情,以致永远的埋冤地下,留给人们无尽的哀思。
王梓才老师体格健壮,精明干练,血气方刚,疾恶如仇。授课时声音宏亮,学生们对他除了尊敬以外,尚有些敬畏。他有坚强的爱国意志,曾在公众大会上慷慨陈词,满腔激情,有与敌人不共戴天的豪气。1940年腊月29日傍晚,村中炊烟迷蒙,人们都在忙着制办年货。在吃晚饭的时候,骤然有一阵激烈的敲门声,王老师在家应声开门,竟被几个陌生的来人问明姓名后强行拉出围墙大门,几声凌乱的枪响,王老师就倒毙在路边的血泊中,一个热爱国家的干部,竟会有如此的下场,实在叫人不胜感慨。
次年冬天,第二件惨案又发生了。在1941年暑假期间,李泽龙老师曾被县城的日军借清乡之名予以逮捕,羁押在日本宪兵队内有两月之久。在押期间,受尽了各种酷刑,如灌辣椒水、坐老虎凳、针刺鞭打,极尽残酷之能事。当盛暑天热之时,十几个人犯关闭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内,不给饮食,饥渴难忍,有许多人受不了酷刑而死。李老师也曾多次想自杀了结生命,最后总算幸运地被释放回家。李老师养伤月余,恢复了健康,仍然到校教果,但在学校很少与他人讲话,一切行动好象都很谨慎。到了冬天,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,在几位老师同住的宿舍里,被几个突来的陌生人叫醒,仅仅穿上棉袍,尚来不及穿袜子,即被陌生人带走,从此一去再无音信,也无人知其下落。直到1942年快过阳历新年的时候,邻村农民汲取井水,从水井捞出了李老师的尸体。因时值隆冬,天气严寒,尸体并未腐败,他的面貌栩栩如生,一如既往,但是看了真是叫人痛心到极点。
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,有两位令人敬爱的老师惨遭杀害,怎能不叫人胆颤心寒。在沦陷区内,人命犹如蝼蚁,这种惨绝人寰的案件,在战乱的炮火下,又有谁能躲过这场凄惨的浩劫。
三、县中改制十五联合中学前后
1939年至1940年间,由校长刘和亭先生和几位热心教育的人士筹划县立中学(寿光县立初级中学)复校,先招收学生30余人,在贾庄开课。秋季再招学生一班,另在南邵、留吕和三官庙设置分校。并招收师范学生一班,以培养小学教师人才。此时师生已有三四百人。1941年6月间,刘校长不辞艰险,越过日军封锁线,亲至流动在鲁南山区的山东省政府,申请困难中的县立中学改制为省立第十五联合中学。由省拨款补助经费,在距县城较远的寒桥镇兴建校舍20余间,于1942年迁至新校舍,继续开课。除附近之学生每日通学外,远路学生即在附近邻村觅民房住宿。
初中三年级下学期开始,学校计划开办高中部,初中毕业两班,合并高中升学测试,其中高中一班,后期师范一班。就在校务开发鼎盛之际,校长刘和亭先生被迫调任县府秘书。遗缺由训导主任任伯起先生继任,消息传来,咸谓刘校长三年来冒险犯难、悉心筹设的学校,正在校务昌盛之时,勒令拱手交出,大部分师生都感到愤愤不平。不几日,纷纷提出抗议,并召开师生大会造势,企图挽留校长。无奈时势如此,并经老校长苦口婆心劝导师生,绝不能酿成学潮,方才恢复平静,好让刘校长平安离校,将要萌发之罢课风潮因之平息。
稍后省政府教育厅派员来校视察,带来了安徽省阜阳城设立了成城中学的消息,虽然成城中学系私立学校,但完全公费收容沦陷区的学生。一时我与同学几十人报名,愿追随游击队去鲁南山区领取枪支弹药的机会,通过日军封锁线,进入安徽地区。此事经校方研究,认为路途遥远,时经月余,再经胶济铁路,横过津浦铁路与陇海铁路,数处据点日军封锁甚严,学生手无寸铁,倘若与敌人遭遇,这种冒险后果不堪设想。家母得知我欲赴安徽阜阳的消息,星夜赶至学校,阻止我随部队出发。我虽决心赶赴后方,但不忍家母伤心。故听众母亲劝告,退出第一批远去后方的学生行列。
事后据悉仍有二十余名同学随游击队出发,一路跋山涉水,晓行夜宿,绕过日军封锁,历经两个多月,终于安全抵达安徽阜阳成城中学。如此更增加了第二批欲赴后方同学的勇气。
四、回忆寒桥十五联合中学往事
寒桥是一个颇有诗意的村名,人口虽然不多,但每五天有一集市,商贩杂处,热闹异常。联中选择在该地建校,是因为当地有一广大的庙院,土地宽阔,除原有殿堂能够利用外,另有十余间教室,礼堂也很快建成。其次是该地处于东南方的中心,招生容易,通学方便。最大的原因是距离城关敌人驻地较远,学生上学及日常生活也比较安全(寒桥距离县城约十公里,距离我家也约十公里)。
校务开发很快,年内连同分校师生已达到三四百人之多,1941年夏季曾遭日寇搔挠一次,校中无大损失,学校停课一周后,随即通知学生再到校复课。秋末某日夜晚,日军再次来袭,由王秀生老师率领数十同学紧急疏散,西渡弥河,待全体同学爬上岸来,天色已经暗黑。在夜晚朦胧中,老师清查人数,突然从西南方传来达、达、达机关枪扫射的声音,随即又听到敌人卡车隆隆声响,师生惊慌失措,立即回头折返,跃入河中向东岸游去,这时有一同班的王同学不谙水性,差点惨遭没顶,在荒乱中扯着我的衣袖全力牵拉着爬上岸边。
师生在极狼狈的状况下,深夜奔至一村屋中,找寻干草生火,先将浸湿的衣物烘干,始席地而卧,全体师生都经历了恐怖的一夜。第二天知悉敌人并未渡河,仅在河西地方扫荡一圈,其主要目标并非学校,故学校停课几日后,再次开学。
五、名校精英寒桥大会师
1941年12月,日军偷袭珍珠港,美、英大国先后向日本宣战。我国孤军奋战的局面方才好转,全民非常振奋。我省十五联合中学肇创开课,南邵、王望、岳寺李等分校大都集中各班级高材生在寒桥大会师,第一学期开课不久,各路精英都锋芒毕露,表现不凡。原在校本部的王纪泽、刘冠文同学是公认的学生领袖。纪泽兄除了功课成绩优异外,也是篮球选手,他思考周密,任何社团活动永远是全程的策划者,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。冠文兄则家学渊博,天资聪颖,记忆力特强,英文、数学各科成绩出众,在网球场上也曾大显身手,他的父亲就是倍受全体学生爱戴的刘和亭老校长。
分校迁来的李春序同学,他温文儒雅,博学多能,也是国剧名票,粉墨登场,眼神台风、字正腔圆,叫好又叫座。李星斌(瞻)同学也是班上学业成绩最好的,驰骋在篮球场上的健将,运动场上生龙活虎、英姿焕发,羡煞了多少女同学。苏勇源同学是一个白面书生,少年英俊,服装考究,意气风发,魅力十足。他与齐玉辉同学学业成绩均属特优,更是运动场上的明星,球技精湛,沉着冷静,颇有大将之风,深受各位师长的赞誉。
另有张象玉、张象舜同学,各科成绩名列前茅,并写得一手好楷书,风格雄浑豪放,才气超逸纵横,疾恶如仇,慷慨悲歌。到抗战后期,为响应“十万青年十万军”的号召,投笔从绒,加入了抗敌报国的行列。俎鸿才同学与我有深厚的地缘关系,前后数度同学同事,深知他才气超逸纵横,风格雄浑豪放,平时相互切磋砥砺。使我获益良多。
人生岂是白云苍狗,聚散无常。曾凡何时,学校几乎为敌人击溃,以后同学们各奔东西,谁又料到在1949年的前后,十五联中的同学又在天涯海角宝岛相聚,是命也?是缘也?而今各位学长都是年近古稀,鬓发已白。春序、星斌兄在教育学术上都有卓越的成就,也是国立大学的名教授,著书立说,桃李满天下。纪泽兄一生献身教育,而今功成身退,子女学有专长,他与老伴相守含饴弄孙。玉辉、勇源、象玉诸兄都在惊涛骇浪中闯荡过,大江南北,叱咤风云,轰轰烈烈地为这个苦难的国家立下不少汗马功劳。
俎鸿才同学已于1998年5月12日因心脏病在台中逝世。除悼念之外特予补记。
六、敌人大举侵犯,学校惨遭侵扰
1943年4月春夏之交,在朦朦胧胧的晨曦中,学生零落地到校早读。有几个同学刚进学校大门,即被日军强制扣留,在挣扎中有一同学被刺刀砍伤后,推入一柴火堆中。其余同学趁机逃回向其它同学警告,于是住宿在外的同学,纷纷向郊外逃跑,日军见纷乱奔逃的人群,即以机枪扫射,一时枪声四起,不时听得惨叫之声。
少时又见到敌人的装甲车、坦克车,带同步兵分几路向学校东北方向追赶过来。学生和农民们混乱的跑在一起,有受伤的同学仍被扶持着继续向前奔跑,另有一同学在紧急情况下跳入一井中避难,幸好井底水浅,乃逃过一劫。
中午时分,我们逃至景明洼地区,在原野中,一片混乱。尘土飞扬。有敌机九架飞临东北方游击队的据点,临空炸射,枪炮一阵紧似一阵。此时我等已跑到一个小农村,由王纪泽同学率领进入一农家,该户适有子女新婚,但新人却不见了,目视农家周围,尚称严密,乃躲入其堂屋过道中,躲藏在高粱杆后面,多人都两腿肿痛,疲惫不堪。纪泽兄虽汗流浃背,气喘吁吁,在紧急危难之中,仍表现了他的镇静的功力。
稍顷,敌军兵马在零乱的枪声中,越过了这个村庄,直向东北推进,我们判断敌人的行动目标,显然是游击队之根据地。在敌人陆空军配合下,集合山东各地区的步兵炮兵,以倾巢的兵力将游击队几个据点团团围住,双方以密集的炮火展开了一场生死攻防战,一时炮声隆隆,烟火冲天。敌人虽有坚甲巨炮,仍遭遇到游击队的英勇抗击。
夜晚时分,部分学生趁机跑回到学校察看,除小部分房舍文具被敌人烧毁外,教室内桌椅零乱狼籍,师生工友不知去向。观此惨状,学校似在短期内无法复学。在深夜,我跑回家中的时候,双亲已在家门口等候多时,我因全身精疲力竭,近似瘫痪,稍停讲了几句话,带着全身的脏臭倒头睡下。醒来时已是次日中午,此时始想起昨天全日未进饮食,饥肠辘辘,中午家中准备的粗茶淡饭,狼吞虎咽大饱一餐。